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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铃铛声动

2018-03-14发布 4521字

陈鱼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,她嗅到了小米粥的香气,想要挣扎起来,却发现自己身上已经被裹缠上了一道白布,而自己似乎也很难动弹。

“醒了?好了,别挣扎了。你后背那伤,换做寻常人,早就要了性命,还有,那么多箭镞扎进肉里,也不觉得疼?你说你一个女人,何苦要刺杀楚帝?”

“你……”陈鱼雁挣扎着想要起来,却被后背剑伤传来的疼痛打消了此刻的动作,只是陈鱼雁清醒地知道,她伤的重的地方,不在表皮,而在经脉。

“想问我为什么?”熊晔走了过来,“中秋之夜,能让大都督陪在身旁的,除了楚帝,还能有谁?哦,想知道我怎么知道是周大都督?不凑巧,大都督的吴阿剑气我见过一次。你后背那伤,只有吴阿剑才能有这样的威势。”

吴阿剑是南楚钟山剑庐不传之秘,这套功法对人的经脉要求非常高,传闻非经脉全通者无法修行。整个钟山剑庐,也只有周煜会此剑,就是号称三代弟子中最有望追赶周煜的吴浠,也达不到经脉全通的条件。

吴阿剑以脉御剑,若是中招,自然伤及经脉丹田。陈鱼雁若非功力深厚,在周煜那样的必杀剑势之下,怕是早就美人香陨。能从周公瑾手下走脱,可以说陈鱼雁的武道修为,在年轻一辈中也是极为不俗的。

“诶,好了,别动。不然伤口要是裂开,先不说致不致命,我保不准会留下什么伤疤。”

熊晔的话虽然还没有打消陈鱼雁想要起来将他杀死的想法,但至少让陈鱼雁安静躺了下来,睁着眼,望着悬在头顶山的竹梁,愣愣发呆。

没多久,熊晔端过来一碗小米粥,“放心歇着吧,紫竹林这里还算安全,很少有人过来的。先吃饭,总归不能饿着肚子,不然怎么报仇,是不是?”

熊晔本来想把陈鱼雁扶起来,但瞧着她目前的模样,又打消了这个年头,他吹了吹稍稍有些烫嘴的米粥,送到陈鱼雁嘴前,“吃一口吧?没有毒的。”

过了半晌,也不见陈鱼雁动作,熊晔摇了摇头,自顾吃了起来。等到一碗米粥吃完,才听到陈鱼雁的声音:“为什么救我?”

“能有为什么?平生最见不得美人泪血,一时心软罢了。”陈鱼雁最开始是想确认这人是不是文太坤派过来的人,但听他语气,也知道不是如她所想。

听到熊晔那样的说辞,陈鱼雁瞥了他一眼,的确是个俊俏公子,不过怕也是个风浪浪子,顿时又有些不屑,猜想到这人曾见过周公瑾,多半是朝中权贵,随即问道,“想让我刺杀楚帝?”

“刺杀楚帝?哈哈,不要想了。”熊晔摇了摇头,“你们总以为楚帝修为不过纳期上境,其实呢?谁人又曾真正与他交手过?你以为楚宫中没有人干过这事儿?诸王的刺客,光是进入凌云殿的,就有四五人,但哪一个成功过?你们女人呐,还是好好在家相夫教子算了,男人之间的仇怨,不要去参与。”

“你到底是谁?怎么知道这么多秘辛?”陈鱼雁蹙眉,对眼前这个男子越发好奇。

熊晔哈哈一笑,“我?一个纨绔罢了。”说着起身,又舀来一碗粥,“吃些东西,不然恢复更慢。”

陈鱼雁看着熊晔略显纯真的笑,眉头一锁,依旧没作理会。

******

熊晔出去了一趟,临走的时候跟陈鱼雁讲米粥就在锅里,当然,依着陈鱼雁如今的伤情,怕是也走不下来,于是他又舀了一碗粥,放了一壶水,搁在床前,这才离开了这间用竹子搭建的屋舍。

陈鱼雁一直在想,这个男人究竟是谁?自己为什么会落到他手里,但从这个男人的表现来看,他似乎又没有恶意。

她现在很着急,若是文太坤知道她刺杀失败,会不会提前把消息告知到钱溪郡,一想到太傅和弟弟为自己焦心,她就有些不忍。

但此刻的陈鱼雁,是没有任何办法的。

她闭上眼,然而却睡不着,睁开眼,又有无数事浮现在眼前。

这样静谧的三个时辰,是她人生中最寂静的一段时间,陈鱼雁从来没想过,要是有一天拥有这样的一段时间,她该如何去挥霍?她每日要做的,就是习武,钻研刺杀之术,或者读书……

总之她有很多事要去做,是没有时间躺在这里的。

一直到熊晔推开门,陈鱼雁才从那种恍然中醒来,不知为何,她还是用一种略带关心的语气问了一句,“你去哪儿了?”

熊晔愣了愣,咧开嘴,答道,“出去带些东西回来。”说着把一些上好的金疮药和吃食放在一旁,走了过来。

“怎么一点儿都没动?你这样不行的。”熊晔说完,朝竹舍外走去,打算给陈鱼雁熬煮一些糖水,至少可以暖暖腹。

此刻已经酉时,日头还未完全落下,熊晔把糖水煮过来,又放到了陈鱼雁床前。然后说了句“喝了吧”,见陈鱼雁没反应,便又离开了屋舍。

“你去哪儿?”陈鱼雁似乎有些害怕,在熊晔将要出门的时候,轻声问了一句。

“到林子里练练剑。”

没多久,屋外传来了舞剑的声音。

楚国尚剑,虽说源于庙堂之上的剑礼,但与钟山剑庐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。五百年楚,钟山剑庐便有了五百年,随着楚国兴衰一道,见证了武道上起起落落的无数天骄与英杰。到楚国这一代,更是出了大都督周煜这样的武道宗师。楚国尚剑之风,自然更甚。

陈鱼雁听得出来,屋外男子的舞剑,并不凌厉,甚至还有些生涩,但往来之间,却带着几分翩然若惊鸿的飘逸,她可以断定,在境界上,屋外那个男子,已经到了半步形意的境界。

然后她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,应该是在濯洗。陈鱼雁躺在床上一整天,没来由有些难受。她很想起来,可一动弹,还是会有一股剑气在身体里乱窜。

她这一整天之所以躺着,便是在消弭这道周公瑾留在她体内的无形剑气。

熊晔濯洗完,提着剑进来,饮了一口凉水,“饿不,我给你煮点儿粥,我要回去了,不能在这里待太久。”

陈鱼雁突然心里一紧,“别走!”

熊晔摇了摇头,“那我现回去给家里说一声,不然会出事的。”

“那……”陈鱼雁似乎想说快点回来,但还是没有开口。

熊晔到外间厨屋煮了一碗粥端进来,略微收拾一番,又离开了竹舍。

两个时辰,陈鱼雁强撑着剑气肆虐起来,吃完那碗粥,如厕,又给自己简单梳洗一番,这才又躺到了床榻上。

这是一个很大的林子,略带青紫色的竹子疯狂生长,风一吹来,便可以听到呼呼的奏乐之声。

有虫鸣,有鸟叫,有引山泉水落入石缸的滴答声,有竹叶落下被风带走的簌簌之音……但这一切,都显得异常静谧。甚而至于,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。

因为强行起来,陈鱼雁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。

她闭上眼,似乎在等着伤口结痂。

一刻钟、两刻钟……

到门被推开,她心里莫名欢喜,却是没有开口。

“回来了,家里有点儿事,差点儿过不来。”他拿了一串铃铛回来,进门的时候把铃铛挂在门前,随手拨弄了几下,发出悦耳的声响。

******

最开始换伤药的时候陈鱼雁是抗拒的,但她毕竟是受伤了,熊晔没有强迫,一直到陈鱼雁开始发高烧,甚至有些饿甚至不清的时候,熊晔才给陈鱼雁换了伤药。

不得不说,这位楚国四公子之一,无论是文道、武道,还是在医道上,都有极为深厚的造诣。哪怕陈鱼雁的伤口已经微微有些发炎,熊晔还是很自然地处理了。

“又不是没见过……”熊晔嘟囔着。自然,在第一次给陈鱼雁换伤药的时候,熊晔已经见过了陈鱼雁宛若凝脂的雪峰,或者指间还不经意间划过,又或者还有一些不经意的接触,但熊晔自认为还是正人君子,非礼勿视虽然做不到,但趁人之危总归是不会做的。

入夜的时候,一个男人敲了门。

熊晔开门过后,见着他手里提着的烧鸡和两壶绿酒,嘿嘿一笑,“我说屈少秋,你够意思啊,你这潇江诗会一曲词,传了大半个郢都,都隔了整整四天,你才记得给我提只烧鸡来报喜。”

屈少秋晃荡着进屋,把酒菜放到桌上,“别提了,一觉醒来,脑袋疼,被靖宁那丫头搅得,聒噪。”正说着,见着竹帘后隐隐约约有人躺在竹榻上,“怎么,有人?哪家姑娘被你祸害了?”

“什么叫祸害?”熊晔熟练撕下一个鸡腿,仰头把绿酒往嘴里喝了一大口,“本公子要是娶妻纳妾,这郢都上下,怕是多少少女哭断了心肠。”

屈少秋坐下,也没去看里屋躺着的究竟是谁,反正什么怪事,对他熊晔来讲都算不得什么,“那铃铛不错,听着音挺好的……”说完顿了一下,进入正题,“我准备参加今年秋闱了。”

“好事啊,”熊晔叫唤道,“为国效力,肯定错不了。”

“也许就再难有这样闲云野鹤的生活了。”屈少秋说着,拎起绿酒,“来来来,人间辞色三千岁,不抵一醉两万年。”

“你这人啊,满口胡诌,偏生还能把靖宁给骗着了。你要知道,你家那个麒麟儿,可是盯上你了。”

屈少秋满脸不屑,“那又如何?难不成我还会怕了他?我恼的是靖宁那丫头。”

“恼那丫头作甚?不喜欢就是不喜欢,难不成你还指着靖宁为你枯守年华?你看这满朝世家,谁人不盯着靖宁这丫头?不过话说回来,我是真瞧不出你是怎么被虞卿菀给迷住了……”

“好,打住,莫言佳人。”

……

两人闲聊,一直到月满钩弦,屈少秋才酣醉而归。

陈鱼雁一直是迷迷糊糊,高烧不退。

在她印象里,就只能时有时无找到熊晔的影子。有时候她睁开眼,看见满目星辰,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死了。

她本该倔强地活下来,但不知怎的,她觉得死了应该是一件好事。从此以后,没有那么累,远离这一切纷争。

但,总归是让太傅、让阿弟失望了……

等着陈鱼雁可以下床的时候,已经是十天以后。

她搀扶着竹舍的栏勾,一步步挪到紫竹林,阳光刺眼,让她有些恍惚,揉了揉眼,她看到了青紫色的竹海,被风拂动竹尖,扰动这一方山水,静谧,美丽。

不远处的清溪旁,那个男人正埋着头,清理一条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鲈鱼,方才不远处的,是一篮子墨绿色的莼菜。

最开始的时候她只吃过一些小米粥,但不知何时开始,这个男人开始做起了莼菜羮和鲈鱼汤。

应该说手艺算不得好,甚至还有些糟糕,但几天过后,勉强能吃出莼菜鲈鱼的鲜香美味。

这个男人的厨艺天赋,的确是不俗的。

她经常听到屋外有男子过来,陪他喝酒,陪他高谈阔论,纵论天下四国之形势,又或者畅聊四海山岳之辽阔……

应该是一个放旷的书生。

但一想到这人蛮横地给自己换起伤药的场景,陈鱼雁还是没来由一阵脸红。可这人终归是救了自己,算得上是恩人了,对恩人,陈鱼雁还是心存感激的。

“起来了?”熊晔转头望向陈鱼雁,露出洒脱的微笑。

这个欹着竹栏,身形瘦削,穿着一件淡蓝色长裙的女子,含羞带病,当真好看。

陈鱼雁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她不愿跟男人说话,或者说不愿跟长得好看的男人说话。这样的男人,最是嘴蜜,见不得真心。对这样的男人,就该……额,就该不予理会。

熊晔笑呵呵起身,拎起鲈鱼,把莼菜篮子抖了抖,沥下水,走了过来,“晚上还是鲈鱼汤,保准大补,你这伤啊,没几天就好了。还有啊,你喝药的时候不要老是喝一半儿,不见好。”

这是陈鱼雁见过最让人不知如何相处的一个男子,但他给陈鱼雁的感觉,又是那般如沐春风。

她原本想无端生起的抗拒又消弭下去,还是点了点头。凭着竹栏,看着风景,像是没有见着熊晔。

快入夜,熊晔做好了莼菜羮跟鲈鱼汤,放到桌上,又朝陈鱼雁说道,“我先回去一趟。”

“这里不是你家吗?”陈鱼雁坐在竹藤椅上,似乎有些慌张地问道。

熊晔淡淡一笑,“一处闲居罢了。你要是觉着闷,可以到周围走走。”

熊晔还是走了。

也许陈鱼雁语气中想要表达出来的挽留之意并不是太浓,但毕竟是挽留过了。对陈鱼雁这样的女人来讲,要用直白的话挽留一个男人,是不大可能的。

何况这里,如果他真的住下,那便是孤男寡女了。

一直到现在,他也没有在这里住过一个晚上。

他到底是谁?从哪里来,又要到哪里去?

他为什么会救她?尤其在得知她要刺杀楚帝的时候,他的神情,为何会那样的平淡。

谜一样的男子,谜一样的竹林,还有那些纵论时局的豪迈之言,临溪舞剑的卓绝妙招……他到底该从哪里来?

时间恍惚,陈鱼雁盯着桌上的莼菜羮和鲈鱼汤,给自己盛了两小碗,在微风拂动的仲夏之夜,一个人,陷入了凝思。

没多久,她提上剑,拨了拨挂在门檐上的铃铛,离开了这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