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光笼罩城头的一瞬间，城下的百姓和军队什么都看不到，只听到了城头拜火教女子最后失声的惊呼，然后听得大批拜火教教徒呼啸远去。
所有人都面面相觑，不知道是不是城主击败了拜火教.
然而这次十几名拜火教教徒从大摊祭祀上被救走，却是无可辩驳的。
小达摩叶洪潇转战敦煌近十年，铁腕雷霆之下、还从未有过这般丢脸的事情发生。
片刻之后，叶洪潇从城头缓步走下，面无表情地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。
断牙嘴唇动了动，终究忍住了没有问，只是一挥手，带领天罗煞杀将随着他回了驿站。
北方袭来的冷风还在城中绞动，卷起黄沙万千。
敦煌城里一片寂静，只有无数双眼睛随着白衣神童的身形移动。
方才欢腾的气氛转瞬消失，所有客商、百姓和舞姬歌女都瑟缩着躲回了房中，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城主在受挫后会爆发出可怕的怒气。
跟随小达摩叶洪潇的断牙都有些忐忑。
然而，小达摩叶洪潇脸上也带了一个面具，只是毫无表情地走向城中心那金壁辉煌的府邸，一路没有说一句话。
“叶洪颖还没回来么？”在踏入府邸的一瞬间，小达摩叶洪潇忽然头也不回地问。
断牙一惊，脱口回答：“是。”
顿了顿，又道：“我立刻派人去找她回来！”
“不用。”
小达摩叶洪潇忽地一笑。
“由她。还能跑出我手心去？姐姐迟早回回来找弟弟。”
这话的语调让面无表情的断牙心头发颤。
“是。”
断牙听得那般语气，微微觉得有些胆寒，想了半天，终于道：“你莫要责怪她……她或许是…或许是在府里待得太久了，所以忍不住跑出去……”
“哈哈。”
小达摩叶洪潇忽然大笑，吓了下属一跳。
他在朱门前霍然回头，失声笑：“断牙，不要担心，我不会对她如何——你不用吞吞吐吐地为她求情。”
顿了顿，抬手抚摩着朱门上镏金的兽头，天赏杀将深碧色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冷光：“我知道你喜欢我姐姐。或许，等这次事情过去后，我可以把她让给你。”
“你！”断牙一惊，黝黑的脸居然也红了一下，立刻跪下。
“你不要再戏耍于我。”
“不要高兴的太早。”
小达摩叶洪潇抬手推开了大门，沉重的朱门发出悠缓低哑的声音，“那个女人，也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美丽的盗墓者了。”
洪潇给他讲了讲之前的记忆。
当洪潇还在县学馆里念书识字时，叶洪颖便已经驰骋在偷窃的道路上。
很多女人走上不归之路，大多是因为男人。
不谙世事时的叶洪颖，曾不经意间救下了一名被人追杀的摸金校尉。
彼时那刻，四目相对，小姑娘便不知哪来的胆量，愣是把这人藏在了自己的绣房内。
一藏便是个把月。父母忙于政事家事，也浑然不知。
后来摸金校尉感念叶洪颖的恩情，经常偷偷入府，给她带自己摸来的奇珍异宝。
久而久之，不能上学的叶洪颖，渐渐跟着摸金校尉一起夜走八方了。
洪潇虽然还是小孩子，但敏感的神经与直觉很快就将姐姐的异常捕捉，他怕姐姐被坏人拐跑，便告诉了父母。
父亲是个刚正清官，得知后立即实施家法，逼叶洪颖说出摸金校尉的行踪，可女儿却宁死不透露一个字。
就这样，叶洪颖被家里人赶了出去。
洪潇很后悔，自己的好心却害了姐姐，整天哭鼻子。
就这样过了两年，时逢梁唐二国交战，下学后的洪潇面对了一日之间的家徒四壁。
老管家丢下一句你父母已被害，便背着包袱走了。
战乱这东西就像股风，刮走后，熄灭了火焰，安葬了横尸，抚恤了百姓，一切便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。
正当小孩子彷徨无助时，姐姐洪颖赶到，继续一边摸金，一边供他上学。
洪潇虽然不理解姐姐的爱好，但他知道这世上只剩这个疼自己的人了。
洪颖身边的那个摸金校尉已今非昔比，更加成熟老练，尤其在确定古墓葬、遗址位置方面经验颇丰，甚至可以脱离罗盘仪的辅助，直接根据山脉河流走势和日月星辰，就可以进行定位。
而且此人还有一项特殊本领。
在一次与同伙盗取车师国皇陵时，大家都不慎沾染了毒气，可只有他完好地从里面走了出来。
这种情况，并不是仅仅发生一次，往往是同伴相继陪葬，而他则高高兴兴地摸了宝，还免了内讧之忧。
正所谓善水者溺于水，自认为避毒的他，却在楼兰古墓中倒下了。
这也正是为什么后来洪潇的姐姐总是看单晴瑶不顺眼的缘故。
同样的话，说了不止一遍。
现在叶洪颖的理由也愈发充足了。
弟弟这段感情更被证明是错的——楼兰三公主，不过是西域拜火教的骗局。
断牙讷讷不知所对。
那时候城里最强的刀手不过是老城主的一个门客的孩子，而自己的师父更是是府里从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一个女奴，入府的时候不过八岁。
她善良温柔、聪明伶俐，才半年就习惯了汉人的生活，十三岁上做了城主夫人的贴身侍女，得到了夫人的提携和看顾，学琴学舞，竟像小姐也似的供了起来。
后来，不知她从那里学来了巫卜之术，凡有所言无不灵验，惊动敦煌上下。
连老城主都极相信她的占卜，每次有难以决断的事情，便要她来打上一卦。
而除此之外，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而已，何必这样危言耸听？
断牙抓了抓头发，跟着洪潇步入了府邸。
候门如海深，重重院落似乎看不到底。
这并不是两个杀将应该住的地方。
高氏雇佣天赏杀将有将近百年，历代经营下来、这府邸规模更是惊人的庞大，占地百顷有余，居中堆山布林，曲折百变。
即便是自小在府里长大的门客，三十余年来所走过的、也不过是府邸的十之二三罢了。
“今天跟我去‘莺巢’罢。”
忽然间，他听到小达摩叶洪潇走在前面说了一句，然后径自向重重院落中走去，进入了那座名为“千叠嶂”的假山。
断牙猛一听此言，不禁又吃了一惊。
今日要去莺巢？
这条假山中的密洞是通往莺巢的，那是历代城主建起用来蓄积姬妾女伎的享乐所在。
敦煌位于丝路要冲，商贸兴旺，百姓富庶，来自各方的驼队和商人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，历代天赏杀将更是富可敌国，百年积累下来。
天赏杀将在声色享乐方面甚至比长安的中原皇帝更胜一筹。
而莺巢，便是历任城主投入巨大财力物力、营造出的秘密温柔乡，只供个人穷奢极欲地享用。
只有极少数时候，为了炫耀财富、天赏杀将会邀请客人前去莺巢做客。
那些有幸去过莺巢的客人回来都有如梦寐，说自己从极乐之国返回。
在那些客人的描述里，那是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，楼阁玲珑五云起，其中绰约多仙子。
里面随处点缀着金瑜石、珊瑚、琥珀、玛瑙、真珠、琉璃，有黄金八宝树，翡翠碧玉泉，泉里浸着珍珠、涌出的都是甘美的酒，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，在泉水树林之间，无数珍奇鸟儿歌唱、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。
泉边、林间、迷楼里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童子，来自于波斯、天竺、贵霜等不同的国度，发如黄金肤白如玉，用湛蓝或碧绿色的眼睛对每个来客微笑、温柔地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。
“一切似乎都得到了……不过，只是西域而已。”
“西域的极致了。”
“可我还在想她。”
洪潇喝了一口酒说道。
客人们的叙述大致雷同，然而细节上却各有出入、似乎每个人在那里都有些神智迷离的感觉。但总而言之，那是一个“极乐世界”，超出凡人想象力的穷奢极欲的乐园。
而自从小达摩叶洪潇成为天赏杀将后，更是投入了空前的金钱和人力，让莺巢极尽奢华。
断牙跟随小达摩叶洪潇多年，屡次出入莺巢。
但在这样惊人的豪华温柔乡里，即使生性粗犷坚忍如他，也不得不感叹人世竟有如此穷奢极欲的所在。
而今日拜火教大举来犯，夺走了十几名俘虏，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思去莺巢寻欢作乐？
入暮的时候，他已经陪着小达摩叶洪潇在莺巢的迷楼里用晚膳。
一色洁白的玉石铺满了整个房间，帘子上的珍珠一颗颗都有龙眼大小，珠光照亮了内室，根本无需烛火。
绝世的美人在此被当作丫鬟使用，在鱼贯端上了十八个银盘后便静静退了下去。桌上银盘里盛着的、是断牙这种粗人一辈子没有见过的珍馐，他只勉强认出其中一种似乎是烂熟的熊掌，而另一种则是巨大的比目鱼。
“你真的觉得这些事绝世美人？”
“也就在中原算得上吧……”
“尝尝看这个。”
小达摩叶洪潇将犀角筷子点在比目鱼上。
“这是日前洛阳来的客商带来的礼物、据说一路用海水养着，竟活着带入了敦煌。”
将东海的比目鱼活着带入敦煌。
风沙里长大的断牙压抑不住好奇心，提起筷子尝了一口，入口之鲜美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
“做的果然尚可入口……烧这次晚膳的是我从长安请回的厨子，据说以前是大内尚膳监主管。”
小达摩叶洪潇浅浅尝了一口，便搁下了筷子，执杯微笑，“那人本来不喜欢来沙漠里，可我许了他十倍重金，又命人割下了他一只耳朵扔到锅里，他便肯了。”
“还不是个钱字？”
“似乎生活在再恶劣的环境中都无所谓，只要有钱……我他妈的也不知道用这些钱干嘛……”
“公子！”嘴里的食物陡然难以下咽，断牙讷讷的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年轻城主。
怎么会变成这样？十三岁那一次失踪于昆仑雪山后，归来的小达摩叶洪潇身上有了可怕而深远的变化。
只有叶洪颖知道天竺行脚僧的厉害。
那样优雅仪态下弥漫出的危险气质，让每个接近他的人无不心怀忐忑。
旁边的舞姬在跳着胡旋舞。
那个有着蜜色皮肤的年轻胡姬穿着紧身舞衣，裸露着小蛮腰和肩臂，急速地在三尺见方的地毯上旋转着，纵横腾踏、而两足终不出毯子边缘。
眉目斜飞，眼波灵动，满身的缨络相互撞击、发出如流水般不断绝的叮咚声。
旁边一排十二位乐师，手持曲颈琵琶、五弦、笙、笛、排箫和筚篥，合奏着龟兹乐曲《拓枝》。
全被洪潇的拂音手汇到了同一处。
美人如玉，歌舞彻夜。
枝头花蔓袅，金樽酒不空。
旖旎糜艳的气息流荡在空气中，各种欲望催得人昏昏然如饮醇酒。
“断牙，要不要尝一下这个？”
用过了晚膳，小达摩叶洪潇斜靠在软榻上，拿出了一只碧玉小瓶，悠然问了一句。
在他手指间的，是一粒豌豆大小的淡绿色药丸，发出淡淡的清香。
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受到这个邀请了，然而断牙依然警惕地摇了摇头，如往日那样回答。
“我没病，不需要吃药。”
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——他只知道公子随身带着这种药，十年来几乎每一天都要服用。
服用后这种奇怪的药后，就会有片刻的低迷恍惚，呼吸低沉悠缓，仿佛沉入了仙境，脸上出现恍惚的欢喜神情、旁人对他说话、似乎充耳不闻。
“真是固执的家伙啊……这种滋味不尝一下，一辈子都会遗憾。”
叶洪潇将一粒药丸弹到面前的酒杯中，立时化开。
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，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：“断牙，你活了三十多年，相信有极乐世界么？相信有天国么？”
“所有答案都在这杯中。吃了极乐丹，你就能看到彼岸天国。”
“哼，你还是醒醒吧……”
……】